以前的中國人是如何學英文

我小時候,和隔壁一個孩子很友好,常常到他家玩。有一次在他家裏找到一本很舊的破書,我們都爭著看。初看時覺得這書的內容很隱晦,有很多條目,每個條目都是由廣東話,英文,和稀奇古怪的中文組成。這里有一個例子:“早晨 good morning 骨麽令”。我們試著讀,很快就明白了這是一本用廣東話拼讀英文的書!我還記得我們學著用稀奇古怪的廣東話說‘走音’的英文,引得我們大笑。

隔壁孩子的父親是一個會聽但不會講廣東話的老人家,他們家裏說客家話。這老人家懂得讀和寫中文,年少時移民到香港後投靠一個鄉里,幫他打理一家專做洋服的裁縫店。他們的顧客有很多是英國人,這老人家爲了能夠更好的幫老板活,他年少時便買了一本用廣東話拼讀英文的書。我們看到的書應該是很多年前出版的。我從來沒有聽過他說廣東話,更沒有聽過他說英文,猜想他如果真的從那本用廣東話教英文的書學英文發音,肯定沒有人會聽懂他的英文。不過自我懂事以後,英文在香港已經很普及,他大可以向他兒子學 good morning 的發音,所以他應該不再用那本書了。

最近想起那本神奇的‘廣東話拼讀英文’書,令我再次思考以前的中國人是如何學英文?



1780年油画描绘广州十三行外贸易特区的丹麦、西班牙、美国、 瑞典、英国、荷兰夷馆

英國人最初來到廣州尋求貿易是在1637年,其後,清朝政府在十八世紀初組建了公行制度,把中英貿易納入國家管理體制。1757年以後,廣州又成爲我國唯一的對外貿易港口,許多外國商人雲集于此。

在結束鴉片戰爭的《南京條約》締結之前,中國所搞的“外貿”制度,原是“一口通商”。全國貨物——如蘇杭甯的絲綢,江西的瓷器,福建的紅茶、漆器,安徽的綠茶,長江下遊的棉紡織品等等——銷行歐美海外,都是要翻山越嶺,通過廣州“一口”去漂洋過海的。歐美南洋商品——如美洲的金銀,英國的呢絨、鍾表(且看北京故宮的“鍾表館”)和後來的鴉片,美商所運入的檀香、人參(所謂“西洋參”有別于東北産的“高麗參”)、皮貨等等,乃至南洋産的珍禽異獸、犀角象牙……也都是通過廣州逆流而行暢銷于內地的。

當時是“一口通商”,只有廣州一口岸對外開放,即外國與中國,中國人與外國人只能在廣州通過“十三行”開展貿易,中外商家要搞“外貿”都要在廣州一口去參加“廣交會”。中方出口貿易則由專搞出口的“公行”(大致有十二三個獨立商號)加以壟斷:番禺《竹枝詞》所謂“金錢堆滿十三行”是也。

來華貿易外商則各有“夷館”,長期劃界居留,各營其利。中國管制外貿關卡,則有所謂“粵海關”,年入正稅約在八十萬兩上下(稅收略次于長江中遊的“九江關”)。粵海關不屬于“戶部”(今之財政部),而直轄于“網務府”,是皇帝的私産。關稅收入作爲北京禁城的“維修費”。

當年“廣交會”的貿易額是可驚的。在倫敦、紐約等現代港口興起之前,廣州可能是獨步世界的大都市,和中世紀的泉州不相上下。 在廣州“十三行”的廣州人爲了能夠和洋人交談,便使用盡量簡單的英語單詞與廣州語的語法來與外國商人交談,産生了最初的 Pidgin English。Pidgin 一詞的詞源,學術界至今沒有定論。一般的意見認爲是 business 的漢語諧音。若照此說,則 Pidgin English 有商業英語的意思。但也有人認爲 Pidgin 其實就是‘鴿子’(pigeon)的意思。 可能是形容講 Pidgin English 的人就像鴿子一樣,只會支離破碎的組合英文單字。

從語言學的角度而言,Pldgin English 是一種混合語言。當操不同語言的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,他們之間無法通話,只能彼此借用對方的一些單詞,使用對方能理解的語法,來實現有限交談。所以洋泾浜語 (pidgins) 是兩種或多種語言接觸初期的普遍現象。

最早提到,並描述中國洋泾浜英語的西方著作是《廣州番鬼錄》。 該書記敘1844年中美望廈條約簽訂以前外國商人在廣州活動的情形,頗有史料價值。作者威廉·亨特是美國人,是當時少數懂得中文的幾個外國人之一,所以能理解洋泾浜英語的起源及其特征。專門以洋泾浜英語爲研究對象的著作並不多,其中有兩部最爲著名:一是查理斯·李蘭德的《洋泾浜英語歌謠集》,二是丸希爾的《中國的破碎英語》。但以上這三本著作都出版得較晚,《番鬼錄》初版于1882年,《歌謠集》初版不詳,三版是1892年,《破碎英語》則遲至1920年。

復旦大學周振鶴教授曾看到一冊用廣東音注音的《新刻紅毛番話》有幾處譯音可引起注意,如
   乜   屈     what
   乜貨  屈聽    what thing
   買乜貨 悲屈聽   buy what thing
   乜樣  屈化士   what fashion
   何往  屈呶哥   what you go
可以發現,英文 wha 或 wa 的音一般均注為“屈”。現在內地有許多“屈臣氏”的連鎖店,“屈臣氏”原是一家西藥房,1828年創建於廣州,後遷香港,上海的南京路、北四川路有其分店和汽水製造廠, 其公司英文名為 A.S. Watson & Co。 “屈臣氏”就是 Watson 的廣東譯音。

我在網上看到有人說他有一部刻印于19世紀的《英語全集》,它就是廣州“鴿子英語”全集,不精通廣州語者根本無法使用這本手冊。如果網友有更多資料,請告知。

這種以廣州方言為母語的“鴿子英語”(pigeon English)夾雜著英文詞彙的中文是爲了和洋人做生意而急中生智發明的。 用‘廣東話拼讀英文’的新文化就此誕生了。

《南京條約》(一八四二)之後,通商擴及五口,上海乃扶搖直上,頓成五口之王。全國外貿進出中心移往長江下遊。廣州十三行壟斷結束,生意一瀉如注,改業乏術,便淪于破産。

清朝對外通商之初,都是由廣東人作爲“通事”(翻譯),1843年上海開埠後逐漸發展成爲中國最大的對外貿易口岸,寧波與上海隔海相望,大批寧波籍商人蜂擁而至上海。寧波商人在對外貿易中,因言語不通,常不知商情。中國幅員遼闊,方言衆多。廣東方言與其他方言的差異很大,因此寧波人也想學習英語,但是這種以廣東方言注音的英語手冊,對寧波人沒有什么用處。爲了幫助寧波人學習英語,以便更好地開展對外貿易,于是,寧波商人馮澤夫和幾位粗通英語會話等6人在1860年合作編寫了《英話注解》。初版本封面上印有“咸豐庚申年,守拙軒藏版”。此書當年一版再版,流布廣泛,但只有4本留存至今天。至今未發現有比《英話注解》更早的非廣東話英語教材,因此寧波人可能是最先打破了粵人通事(翻譯)的一統天下。

編著者馮澤夫對《英話注解》的編撰動機說得很明白:
   “向有《英話》一書,所注均系廣音,好學者仍無把握”,
   “是書也,或亦吾邑懋遷(貿易)之一助雲爾”,
   “彙資著《英話注解》一書,注以勾章(勾章即寧波古稱)鄉音,分門別類,使初學者便于記誦。其中細微曲折,雖不能悉載其辭,而英商之方言已具大略。”

說明該書是專爲寧波人學英語而編的讀本。《英話注解》英文釋義漢字均是從右至左讀,英文單詞、句子及注音則從左至右讀,編者將單詞分成:“各國鎮頭門”、“天文門”、“地理門”、“時令門”、“君臣門”、“人倫門”、“師友門”、“器皿門”、“床鋪門”、“花草竹木門”、“進口貨”等30余個門類。《英話注解》中的英語單詞、詞組、句子一律用寧波話注解。例如:
   茶杯 teacup(梯,克潑),
   自來火 matches(襪乞史),
   茶館 teashop(梯,畜潑),
   小屋 smallhouse(史毛而,好胡司),
   夜飯 dinner(定納歐)、
   黃豆芽 beansprout(皮痕,史潑而老脫)等等。

寧波方言雖然與上海方言有一定的差異,但是寧波官話與上海官話的發音相近,尤其與單個字的讀音又靠得很近,所以,當寧波人用寧波方言注音《英話注解》刊行後,也成了上海人或在滬經商的其他地方人學習英語的主要教科書,而且,早期在上海從事商業的人中,寧波人又占了相當的比例,寧波人對上海‘洋泾浜語’的發展所起的影響和作用就可想而知了。

1843年上海開埠後,外國的商行逐漸向上海轉移,于是大量的原“十三行”及洋行裏的廣東買辦也相繼進入上海,廣東的 Pldgin English 就成了上海“洋泾浜語”的主流。 1873年2月《申報》連載廣方言館肄業生楊勳作《別琴竹枝詞》百首,這“別琴”即鴿子的譯音,是一以竹枝詞形式介紹洋泾浜語的作品,共有百首之多,連載于同治十二年(1873年)二月初五、初七、十五及十九日的《申報》上。其中有:

   滑推姆問是何時,(what time)
   定內爲因用酒卮。(dinner=夜膳也,筵席也)(wine=酒也)
   一夜才當溫內脫, (one night),
   自鳴鍾是克勞基。(clock,粵人呼克老克爲克老基)

洋泾浜英語有幾個最主要的特點:一是詞彙有限。據有人研究,中國的洋泾浜英語只有大約七百個單詞,所以一個詞兼有幾個詞的意思。例如 my 就是 I,we,mine,ours 等的同義語;二是音位簡化。一般洋泾浜語只有三個元音:[i],[a],[u] 所以 sheep 與 ship在洋泾浜英語裏一概讀作 sip;輔音系統也大大簡化,如.上述的 sip 也可看作是 cheap 與 chip 的簡化形式;三是語法簡單。沒有數、性、格、人稱、時態、語態等等詞形變化,在中國,洋泾浜英語幾乎是按照漢語詞序來表達的,如 Long time no see you (很久沒見到你了) 就是一個典型例子。

洋泾浜英語曾經存在近三世紀之久,尤其是在廣州與上海兩地,曾經在中外文化接觸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。特別是上海,由于在鴉片戰爭以後的一百年裏,迅速地從一個普通縣城發展成爲全國最大的經濟中心和貿易港口,西洋人將其視爲冒險家的樂園而大量湧人,促使洋泾浜英語在上海得到充分的發展,成爲買辦、仆役、店主與洋人交談的不可或缺的工具,甚至有人專門編寫洋泾浜英語的教本,供人學習。許多有關中國,尤其是有關上海的著作與導遊書也都要專門介紹這一特殊的混雜語,列出重要的詞彙與例句,以備實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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